国舅府,一则那是太后唯一对他放松管制的地方,二则国舅为人有趣,在拒雪堂,他会卸下那在宫里一本正经的严肃面具,言语诙谐,不再十分讲究君臣之礼,反倒待他更似亲人小辈一般教导和爱护。
他和范牧村当时就十分喜欢在书架上寻找自己感兴趣的书来看,并且相互推荐。当初李卓吾的著作,他就是在舅父书斋里找到的。
范牧村选先印这本诗集,想来是知道自己知道了也不会反对,那里确实留下了太多他的回忆。
他拿起那本诗集,慢慢翻着,许多诗他都能背诵,有些他甚至还能回忆起舅父写下那首诗时的情景。是大雪压低竹枝,啪啪有声时,是春雨中花落一地红湿,是夏日午后出去钓鱼归来,手里满把莲蓬和一串巴掌不到的小鱼,是秋日收集桂花,给舅母作糕点,范牧村爬上高高的桂树,摇落满地金屑。
并不需要多久,他就翻到了那句“生死方来无系累”,前面清晰地写着“明夷”。他其实已不太记得作过这诗句,这样类似的联句太过寻常。但唯一这一次,舅父特意记录了下来,觉得他们两人稚子只做暮气语,十分奇怪,如今看来,竟是一语成谶。
也不知舅父服下鸩毒时,是否亦是觉得一死方休,再无系累?
他将诗集放下,看苏槐那边已呈了贺知秋写好的记录,他一页一页翻看,前边倒都正常客套话,无非都是文人卖弄才学。待到谢翡来后,便就开始说些朝廷之事。
他目光落在了“岁羽殿”上,心下已明了,许莼特意问了岁羽殿什么意思,但看上下前后叙述并无异常,仿佛只是好奇随口一问,并不惊异。这一问更似印证,不是才发现的样子。而谢翡还要刻意解释一下正合帝讳,范牧村这时候也还显露着幼时情分,标榜着这是他亲自题的匾额。哪怕许莼之前半信半疑的,听到这个恐怕就全然明白了。
那就是在三鼎甲更前一些,许莼就已发现了自己身份,兴许是诗集,兴许是……他看了眼方子兴,这憨子招待两位表兄,又是在京里,不大会掩饰,被发现身份官职大概也不奇怪。
盛家人个个精明能干,许莼的舅父既是掌家的,能教出三个儿子如此优秀,恐怕也不是一般人。
他这身份本来也没打算瞒着许莼太久,原是打算着等他出了孝,回太学上课。届时靖国公府这些糟心事也淡了,到时候再找个合适的时机慢慢和他说。到时候盛家太夫人去世已久,长房都离远了,盛夫人当家作主,许莼便是知道自己曾插手干预此案,知道祖母和长房的腌臜事,也不至于对自己生怨或是在心中有什么嫌隙。
说到底还是怪自己见猎心喜,看到盛家两个表兄着实是将才,又娴熟海上贸易。他谋海事已久,偏偏这几年没腾出手脚,物色到合适的人。这海事一开,必动许多人利益,光靠主君支持是不够的,非大智大勇、能文能武,既了解海事,又精通朝廷官僚关节之臣子不可为,心性还要极坚忍,不能过于迂直,否则便是玉石俱焚,一败涂地。
兴海事绝不仅仅是开几条海路,行海上贸易如此简单。东南财赋重区,没有强大的海防军务支持,做不成。前朝剿平浙东红毛倭寇的朱秋崖,被诬擅杀,激愤服毒。可悲的是他为剿寇主张禁海,却偏偏又与主张通海的重臣及闽浙士民形成了尖锐的矛盾。泛海通番与保护商队拒寇海上,这本该是互为唇齿的。
之后的官员,不是被调走,便是被冒功,被政敌参纵寇、嗜酒费事问斩,多少重臣在海务剿寇上被吞噬,正显示着这其中利益的错综复杂,唯心志坚定之能臣方可谋之。
因此盛家这三个有勇有谋的儿子,不怪他一见便动了招贤的心,这才吩咐方子兴去招待结交,埋下一闲棋,想着来日和许莼说开,便提拔他舅家一二。许莼自己不愿入朝,那总得有人护得住他,三位表哥便是最合适的人选了。
谢翊慢慢将那几页纸看完,想起许莼这暑热之病来得突然,如今看来,必是心中烦闷,那日见到自己,不似之前憨顽天真,又分外黏人,还套着话问自己对三鼎甲的看法,自己当时一时不慎,刻薄了些,一番褒贬,这孩子原本就自厌得很,看三鼎甲都被自己如此鄙薄,恐怕就越发自卑自弃,觉得自己肤浅,害怕被自己看低。
如今想来,自己那日应也是有些酸意,介意许莼太过关注他们,又不知许莼心病,还当着他的面赞他表兄果敢勇武……
谢翊将那几张纸放回去,看了眼贺知秋方子兴等人尚且还侯在下边,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,只命了贺知秋先回去,不许宣扬今日之事。
苏槐看着谢翊冰冷的脸色,低声道:“陛下,如今让快马去和闽州提督夏纨传口谕,尚且还来得及,料想盛家绝不敢违旨的。”
谢翊道:“不可。”
方子兴也躬身道:“我家也有几条快船,陛下若允,我亲自乘船去,把世子劝回来。”
谢翊目光落在几上那本《拒雪堂诗集》:“不必。”他语声冷涩:“若是盛家外祖、或是盛夫人知晓此事,一时错会朕意,来个仰药服毒,又或者三个表兄尚武,追劝有个什么差池……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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