满以为操控市井狂徒十分容易,连他也能手到擒来,当真亲眼见识了,单瞧这般整齐划一的动作,就有些钦佩,再瞧他们情绪亢奋,面目臊红但能忍耐住一声儿不出,更是嘶嘶轻呼,忍不住点头。
头先张昌仪抱怨,法会频繁,虽藏匿北市,夜里四面无人,但偶然周遭店铺小伙计醉酒宿店,瞧见蛛丝马迹,竟多事报往县丞,差点露出马脚。张易之还当他是下武三思的眼药,这会子冷眼旁观,果然鬼影曈曈,惹人生疑。
他在这里冥思苦想,那白无常十分警觉,轻轻抽刀出鞘,转步挡在前面。
武三思忽地举高禅杖,鼎中火舌陡然拔高,轰地直冲顶梁。
王居士配合地举高经文佛像,一股脑扔进大鼎,其中一张丝质刺绣太轻,被火力一催,反翻卷着飞出来,也是凑巧,它面对众人舒展地铺开,幽蓝底色,黑线素描,张易之视线受阻,急忙推开白无常,恰与画像对面,顿时吓得仰倒。
“府监当心——”那人一把扶起他。
张易之紧紧攥着袖子,女皇极之熟悉的面容,就在他眼前化灰。
武三思把这一幕尽收眼底,压声低吼。
“新佛出世,除去旧魔!”
第193章
人皆随他无声舞蹈, 振臂跺脚拍掌,扭胯甩头抬胳膊,更有人激动地扯开衣裳, 原来背上刺了年轻弥勒的样貌,宽头大脸,覆盖整个后背, 小和尚见了双目赤红,两三个跳起来抱住他,被他旋转着甩开。
武三思举高禅杖, 指人群中一人,哑声质问。
“杀一人为一住菩萨,杀十人为十住菩萨!你敢不敢当这菩萨?”
那人双膝一软, 往前出溜着跪地, 双手扼住脖颈扭曲身体。
“十住菩萨端行十重天上,能驾云雨风雷,能灭日月辉光,门下信徒无数,受千万香火供奉, 法身不灭,万世齐昌!你敢不敢当这菩萨?!”
问声急切,如暴雨催动起河水的磅礴, 一时山呼海啸。
那人跳起来,不顾滚烫,爬上铜鼎,蹬掉鞋子, 光脚踩着边沿行走,众目睽睽之下, 脚底白烟顿起,甚至散出肉香,可他仿佛并无痛苦,神情陶醉,双手交替着在胸膛脖颈上下抚摸。
疯狂的举动像一碗水倒进油锅,所有人往前冲,想扑进大鼎,却被那人拳打脚踢,一个个拦回来,他甚至从火中抓起未燃尽的碎屑,往人脸上扔。
张易之看得目瞪口呆,喃喃问。
“不烫么?不烫么?”
没人回答。
他隔着舞动的人群望向武三思,几个孩子用力过度,在旋转中昏厥过去,旁人也不停,踢得他们滚来滚去,一个嘴角渗血,分明受伤。被这些扭动失神的肉虫衬托,武三思神志清醒,长衣飘飘,竟真有了几分菩萨低眉的端凝。
张易之简直按捺不住敬畏之心了,几乎以为武三思空灵附体,不在凡尘。
可是白无常很冷静,手压着刀柄低声提醒。
“府监,您瞧他右手——”
张易之倏然警醒,凝眸去看。
武三思右臂高高举起,五指抓紧禅杖,杖头上有一颗玉石雕刻的大珠,随他动作泠泠转动不停,光芒极之夺目,但他指缝里另还夹着一物,不起眼,才小手指头大小。
——啊!
张易之猛地捂住嘴。
这便是,佛指舍利的神力么?
细小骨节,短而陈旧,和野地里撞见猫狗的骨殖不同,泛着淡淡的黄色,仿佛污渍浸染,乃是佛骨在历历时光中质地变化,呈现出玉质光泽。
佛祖涅槃是哪年月的事儿?
他有些糊涂,怔怔回顾半晌,是了,整一千二百年,够轮回十余次李唐。
武三思还在逼问王居士,“弥勒要借你的宅院,你敢推诿?”
王居士猝不及防,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了。
那群人全转面过来,咻咻抽着鼻头,似野狗闻见骨头,只等他斗胆说出个不字,便要扑上来撕咬。
“弥勒要拆尽天下官寺,杀光天下僧尼,你敢不从?”
“弥勒要毁天灭地,弑君弑父,你敢不从?”
“弥勒要焚毁两京,化人间为炼狱,你敢不从?”
声声紧迫逼人肺腑之外,武三思还在缓缓转动手臂。
如傀儡戏艺人牵丝拉绳,把禅杖细长的黑影拉直拉长,拉得起立,从地上慢慢往王居士脚上够,甚至拉出两只张开的手臂,朝王居士猛扑过去。
王居士面目青白,一颗头越仰越高,连裹头巾都掉了,纵然早知道白衣长发会别有蹊跷,事到临头,还是硬生生吓破了胆,扑腾跌地,啊啊叫了两声,手脚并用地往人堆里爬。
张易之目瞪口呆,又是庆幸又是激动。
自诩君命神授,这等怪力乱神之物恰好为己所用,真是命中注定摆脱女皇而自立,又想世间庸人俗夫数不胜数,见了这等神怪,定是俯首跪拜,连带持有之人亦要视作神佛降世。
海棠情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