宣政殿是常朝正殿, 夯土出阙,飞檐斗拱,单台基便有二十来丈深长,出来下楼梯,又得跑个二十来级台阶, 他走惯了,提着袍子大踏步迈下,长风在建筑间激荡, 吹得檐下铜兽发出呼啸。
“眉娘!”
监门卫尽在他掌握之中,长枪一柄柄前后开合,令他像在白光阵中穿插。
他气喘吁吁,扶住宫墙向她报喜。
“这回真成了!”
进了紫宸门再没一个他不放心的人, 说话毫无顾忌。
“太子生怕圣人有个好歹儿,临死寻他的晦气, 竟当殿提出,就着佛指入明堂的庆典,把整个朝廷再搬回去!”
——哈哈哈哈!
他痛快地捶墙大笑,“这窝囊废!这狗东西!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!”
墙皮上浮尘被他捶得扑扑簌簌,上下飞舞,刚巧迷了张峨眉的眼,李重福脸上挂不住,借口替她吹,背对张易之抹了抹手。
狂笑声停下来,张易之好声好气道,“太子至孝。”
李重福扶着张峨眉的肩膀轻轻吹气,但那眼睫不胜惊扰,颤巍巍闭上了。
“诶,你别怕,别闭……来,你瞧着我。”
耐心的哄劝,他半蹲着身子,叫张峨眉专心看他金冠上的玉蝉。
张易之这回真笑了,这侄女婿挑的好,会疼人。
他很耐烦,候着张昌宗从内宫出来,大眼瞪小眼,等张峨眉又揉又抹忙了好一会儿,方顶着红通通的眼角蹲身来行礼。
李重福跟着转身,毕恭毕敬地拱手,“五叔——”
全然不提方才那话。
张易之有些意外,呃了声,李重福反而安慰他。
“我阿耶……向来是这个样子,别说圣人,太子妃也能唬得他要死要活。”
再看不上也就几个月的事儿了,况且张易之对李显,并没有什么不满。
“搬回神都,便是往我枪口上撞。”
他指了指延英殿,意气风发。
内廷如今是他的地盘,高宗召心腹彻夜密谈的地方,他想进就进,落座时刻意空出正中的王座,却一直拿眼乜着那把椅子,两个鹅颈扶手黑漆髹金,右边内侧磨损了些,想是高宗喜欢往右边倚着。
“回去,自是比长安方便,前日梁王还抱怨,说在神都举事容易,来长安就难,叫我无论如何哄圣人回去,我有什么法子?圣人又没老糊涂……真是想什么来什么,困了渴着枕头!方才我在殿上瞧他,笑得眼眉都合不拢了,哼!”
“他也是傻!”
张昌仪热汗淋漓追上来,一进门听见这句。
“到如今还做梦,以为五哥真心捧他们家阿漪上台,我听他家相公说,他起了一封折子,要替阿漪请立国公。”
“——异想天开!”
张易之不屑地唾了口,打量面前的宝座,侧目瞧见张昌仪走来轻手轻脚,似怕惊动了先皇英灵,张昌宗也是敬而远之,捡了最远的位置坐下。
他便起身去坐龙椅,那两个目光一震,不约而同地轻轻嘶声。
“我们兄弟混到如今,也才是个国公,他就不怕孩子折了寿?”
张易之模拟了下高宗的坐姿,并不舒服。
一片寂然,谁都没开口,在心里咂摸这里头的轻重。
他又笑向李重福道,“位置自是你的,我白摸摸。”
李重福的表情没有大变化,平静道,“五叔诚意待我,成与不成,我与五叔共荣辱。”
“是眉娘要走这条路,你陪她共荣辱,我么……”
张易之审视着他,忽地一笑。
李重福从善如流,起身郑重向张峨眉揖手。
“娘子深情厚谊,我唯有如此报答。”
“这有什么的——”
张峨眉没放在心上,随意拍拍他胳膊以示安抚,重转向张易之,细溜条儿的身子从椅中探出来,像灵蛇出洞。
“长安是李家巢穴,朱雀大街上喊一声儿,人皆向着姓李的,不然当年圣人何必另起炉灶?”
她总觉得不安生,啧声道,“太子却怪,就这么轻易顺了五叔的意。”
张昌仪大大摇头。
“眉娘谨慎!但也不必太谨慎了,明摆着,太子要做个孝悌样子给人看,典仪上佛指加持,夸他继位能平息干戈,保国泰民安,便洗清了东宫之辱。”
顿一顿,嬉笑道,“不然,苏安恒还活着,他哪敢登基?”
提起三年前那出活剧,放任苏安恒搅闹皇城,连张峨眉都噗嗤一笑。
张易之也很谨慎,“民心要紧,实力更要紧,关键还是京中布防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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