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快!快一点!”急救车紧急奔驰,骨碌碌的滚轮声在走廊里显得格外明显。工业淡绿的墙面上,惨白的瓷砖反射出日光灯管的影子,祟祟地发着冷光。深红色的手术灯牌啪一下打亮。鲜艳艳的,好像下一秒就要滴落下来。走廊里很静。太静了,也嗅不到血的味道,全被消毒水盖了过去。一个人都没有,反而空荡荡的,像是随时会闪出一个幽魂。滴答。滴答。许炽夏听见水滴的声音。他想起那些蜿蜒的血。像一条蛇,爬着绕上他的膝盖。像蛇一样冰冷,嘶嘶吐着毒信。蛇杀死了他的爱人。不知听了多久水滴声,灯牌又啪一声打暗。骨碌碌的担架床又推出人来,护士举着吊瓶,交到他手里。许炽夏才发现自己手抖得接不住。同样寂静的病房里,只有莫怜浅得几乎听不到的呼吸声。他抬头望了一眼吊瓶,药水正一滴一滴,缓缓掉落下来,注入她的静脉中。刚刚缝合的那只手放在被子上。撕开的皮肉已经手术缝合,安静地蛰伏下去。他下意识去触了一下,紧接着像是被烫到那样弹开。她是真的想死。许炽夏意识到这一点,她那一下真的割得很深,不是深绝的死意,难以下手到这一步。很浅的呼吸。好像下一秒钟,连这最浅的呼吸声也会消失。莫怜大概在夜里两点左右醒来。她大概半分钟之后反应过来她在哪里,试着抬手,才觉察出一点刺痛感。其实这不是她第一次自杀。早在初中时,她就把帽衫的系绳抽出来,一头挂在吊灯上,一头系在脖子上。昏厥。死亡的感觉如此逼切,肉体有它自然的疼痛,一点一点,带走她的灵魂。是因为不想再和顾边城扯上关系吗?莫怜很清楚,这个孩子既然有一半他的血,至少终身不必担心吃穿。甚至可以说,也许她腹中怀着的,是顾氏下一任的接班人。这不是一团会吞噬她的血肉怪胎。非要说的话,这也该是一棵能让她飞黄腾达的摇钱树。……可她耳朵里只响着一句话。冰冷的河水没过她的口鼻,水草缠住她的脚腕,一层一层,覆重如命运的声音压下来,是她母亲推她下河前,说的最后一句话:“我就不该生下你。”我就不该……她盯着手腕上的缝合线。“小怜!!!”许炽夏一把将她的手按在床单上。莫怜还在挣扎着要将已被缝合的伤口扯开,她力气不小,几下险些要被她挣开。许炽夏顾不得更多,只好把她压在床上,两只手死死固住她。“你就那么不想活吗!”他意识不到自己说这句话时也带了哭腔。
她睁着一双眼看他。因为消瘦,那双眼睛显得更有一种空洞的楚楚可怜,嘴唇也一样苍白,像发脆宣纸上的美人画像,下一秒就要崩解。莫怜轻轻地笑了一声。她说:“小夏,你前世见我死,也这么怕吗?”那时候的血也一样蜿蜿蜒蜒地流下来。她知道什么东西断掉了,或者碎掉了。整条腿都压在下面,模糊了,粉碎了。许炽夏在喊她,她听不见了。他的表情一滞。好像一瞬间浑身的力气都卸下来,连她的手都握不住。支撑了两下,终于坠下来,伏在她身上大哭。莫怜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。许炽夏揪着被子的一角,哭得稀里哗啦,又怕压着她的伤口,等到莫怜的手覆在他后脑那一刻,才终于隔着被子抱住她。为什么这么轻。为什么永远都是这样,会死掉,会消失,会离开他。命那么轻那么淡,明明第一次见到你,在初春的阳光里站着对我笑,很灿烂的,活着的你,明明曾经是和我在一起的啊。她好像梦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:“没关系的,小夏。我本来就活不久。”可是我希望你能活下来。活着很辛苦也很累,我知道我根本没办法改变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,我知道我比不上哥在你心中的地位也没有顾边城厉害,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我不知道我没办法理解的痛苦,我知道我也做错了很多事情……可是你曾经笑着看向我啊,你曾经活过的。他那一刻甚至想向不存在的神明许愿。如果可以,即使不能和她在一起,但是神啊,让她活下来好不好?莫怜的手始终稳定地轻轻拍在他的后脑上。温柔,冷静,好像她置身事外,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说了多么残忍的话。“不是你的错。”她说,“是我的问题。”她以一种出乎意料的平静声线开口:“我妈妈原先就不想生下我。我也这么觉得,如果没有生下我,她的人生不会那么痛苦。她不用因为顾忌我而不和我父亲离婚,不用待在那个家里。我妈妈就不用把她曾经很漂亮的手放在洗碗水里,她还可以跳舞,还可以和朋友出去玩,她的脖子上还会挂着闪亮亮的金项链,有海浪一样的卷发。”“我妈妈那么漂亮。可是我一想起她,我就想起她哭花的眼,凌乱的头发,散开的衣服。我妈妈在外面那么漂亮那么体面的一个女人,你知道她和我爸爸打架的时候,她哭着把我和父亲撕扯开的时候,她坐在地上大哭的时候……”“如果没有生下我就好了。妈妈生下我,我活得难道就很开心吗?我那么小就想死,这不是我第一次去死。小夏,活在这个世界上一点都不好,我明明知道它不好,我为什么还要把这个孩子带到世界上?”她最后轻轻地说,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:“我真的很害怕……如果有一天,我也会变成我父亲……变成我母亲。”许炽夏抬起头。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莫怜,她依旧是那副平静的,仿佛置身事外的表情,只有那双眼睛在他的注视下,忽然很迅速地眨动了两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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