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室在楼下等她。
江羚瞧见他的时候,他在雨中抬头望着黑黢黢的天,几欲和夜色融为一体。
她撑着伞快步上前,举高一些遮在男孩的头顶。
安室低头看她,一张湿透的脸缩在帽檐的绒毛里,似乎还有魂魄没回到这具躯壳,江羚有点分不清他脸上的雨水是否掺杂了泪水。
他微微弯下身子,把湿透的脸埋在江羚的肩头。
江羚不会在意自己被弄湿了。
这样大的雨,她本来也早已被打湿。
上楼,进屋,打开暖气,换下湿衣服。
脱了湿掉的外衣,烘干还要等很久,屋内一时间不能立马暖和,安室就让江羚也在他的衣橱里找件外套。
刚进卧室,就看见窗帘鼓动,风毫不客气地将雨点送入房间。
江羚走过去要关窗,拉开窗帘,却在看见飘窗的一瞬怔住。
飘窗台上摞着几迭画稿,采光玻璃上还贴了几幅大些的肖像油画。
画纸上的人,江羚再熟悉不过。
那是她每天都会在镜子里望见的一张脸。
她拿起一迭画稿,有素描,有彩铅,有水粉,很多。
很多,每一张都是她。
“啊,被姐姐发现了呢。”
安室的声音不知何时自她身后飘然而至。
江羚惊转过身,手中画稿跌落,看见站在门口的男孩,无端感到那是只魅影,他脸上的神情使她看不清晰。
她该怎么办?笑着夸一句小室画得真好,还是天真地问他为何画了那么多自己?无论怎么做怎么说不都是太傻了么?
窗户还未关上,风声忽然猎猎,穿堂而过,将玻璃上的肖像揭了下来,又卷起飘台和地上的迭迭画稿,将它们吹得漫天都是,于是房间里如群魔乱舞,江羚困在飞扬的纸张之中,望见每一只魔都生着自己的模样。
皑皑画纸,是男孩不可告人的心事,是江羚同他之间那层薄弱的糊窗纸。
安室便走进来,打开衣橱拿了件蓝色外套披在江羚的身上,又将窗户关紧,俯下身将地上的画纸一张张拾起,动作轻柔而爱惜。
他一面捡着,一面讲述起画上的内容:
“这是姐姐睡着的时候,皱着眉,是做了噩梦吗?”
“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,小狼很温顺。”
“姐抽烟的样子很性感,看得出对这个世界很烦躁。”
“……”
“在厨房教我做菜的姐姐,洗完澡吹头发的姐姐,骑单车的姐姐,躺在草地上的姐姐,等我放学的姐姐,对着湖水发呆的姐姐,看电影偷偷抹泪的姐姐……”
安室的声音沉缓,好像被外边的雨打湿了,每一句都留下长长的水痕。
江羚想如果再不制止他,这个夜晚就要泛滥成灾,“安室,高中毕业后和庭颐一起出国吧。你可以申请到很好的艺术院校。”
“姐,到现在你还要若无其事么?”安室握着画稿,一双眼缓缓抬起,他的眼不再是黑洞,成了碎掉的瓷片。
江羚被割伤了般本能别过脸,“你的天分不该被埋没。难道你没想过在自己喜欢的领域闯出一番天地?”
画稿已被重新码好,齐齐整整地放在桌上,安室抚过画中人的脸,“见不到姐姐的时候,我就只好画姐姐,画不同时候不同场景不同表情的姐姐,好像这样姐姐就还在陪着我,孤独也得到了消解,可我更想画我还没见过的姐姐的样子,单凭想象怎么能够……墙上的壁画我们一起挑选,阳台的绿植我们一起栽种,听音乐的耳机我们一人一只,我一本本看你买给我的书,一道道尝试你分享的菜谱,陆庭颐说我们是相像的——这样我很难不像你吧?甚至家里的香氛也是你常用的气味,嗅觉是最深刻的记忆,姐姐,是你太狡猾。姐姐喂养了我,把我变成了你的一部分,现在却又要推开我吗?”
安室一步一步逼近江羚,她不由得往后退,直至角落,退无可退。
她没有逃向门口,也是因为她狡猾么?她真的半点不曾察觉么?潮湿的呼吸,喑哑的语调,柔腻的指尖,还有,黏湿的床单。
她以迟钝做自欺欺人的幌,纵容他试探的爪牙,她是否也乐在其中。
“为了塞壬的歌声,我不会封住自己的耳朵。美的欲望本就是和危险残忍相伴相生。”安室的脸离她很近,伸出手,就可以触摸,踮起脚,就能够亲吻,“姐,你的答案会和我一样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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